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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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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落不停。

驛站小而簡陋,屋檐年久失修,故有多處破損,雨水滲入,形成了廊外大雨傾盆,廊下細雨紛紛的景象。

魏鷹語換上了一身幹爽衣袍,朝唯一不漏水的東字房外走來,他手裏捧著凈布與衣衫,站了許久,仍未出聲。

不遠處的屋檐下,大人單手收在身後,望著外頭雨蒙蒙,不發一語。

大人全身早已沒一處是幹的,背上一片深色痕跡,往下看去,從衣擺滴下的,是被雨水沖過的淡色血水;雖淡,但一滴一滴,流不盡。

「大人……」終於,魏鷹語還是開口道:「先換上幹凈衣裳吧,別要著涼了。」

又過了很久,江蘭舟才回身點頭。

在一旁的風字房換下一身狼狽,拭幹長發,重新系好,轉頭,他看著那一件件濕透臟透的衣袍中,陶知行為自己綁上的檢驗器具。

陶知行系的是死結,一連多個,他拆了許久才拆下;這麽怕掉了,卻又這麽放心交給自己?江蘭舟伸手將之拿起,另攤開一條凈布鋪在案上,再將那些器具放上擦幹。

怎知才放上去,暈開的,是血水。

江蘭舟怔忡著。

許久,直到鷹語輕輕叩門道:

「大人,大夫有請。」

江蘭舟應了聲,將白布闔上,蓋去了血跡,起身。

門外,大夫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徒,一見他,趕忙見了禮。

大夫說道:「姑娘的傷,老夫與兩個徒弟已盡力清理診治,或有些碎骨仍留在體內,但為免挖肉過深,姑娘再失血,怕會損命,老夫衡量後唯有將傷盡速縫了。」

碎骨留體內,怕是留下病根了……江蘭舟眼神微低,看了眼大夫身後的兩個小徒手裏各端著一盆沾滿血肉的布,他閉上眼,再睜開時問道:

「她……睡下了?」

「不,姑娘醒著。」大夫搖搖頭說著:「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騰,老夫讓徒弟煎些藥讓姑娘暫緩痛楚好歇歇,姑娘道路上睡過,不必再睡。還說若見著大人,需得一談。」

聞言,江蘭舟擰起眉。

大夫又道:「其實大人無需擔心太過,姑娘意志驚人,血氣雖有些耗損,歇息三、五日,便能下床;佐以老夫藥方一日兩帖內服,一帖外敷,不出三月,長肉生肌,活動能與常人無異。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,是去不了了。」

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一個女兒家更是不願身子有所傷疤;然而留疤與留命,何者重要?江蘭舟相信她會說留命。

可……她未來的夫君可會如是想?一般的凡夫俗子,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傷有疤?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、她的好……

陶知行是女人,他一開始就知道。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。仵作已是夠讓人瞧低作踐,一個女仵作脫離了家人庇護,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門中又當如何生存?所以他同意,也應允幫著隱瞞,好生照顧著。

江蘭舟擔心過女扮男裝該如何不露出馬腳,可很快地,陶知行便證明了一切的擔心是多餘;她生得俊俏,行止未見女子嬌矜,個性大而化之;她大哥嫌她愛惹麻煩,他卻不覺麻煩,相處起來反倒輕松。

事實上……陶知行是女是男,對他來說沒有分別,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。然他確曾有過一刻的念頭,若她是男人便好了;若然如此,深夜秉燭,形影不離,亦不會招來閑言閑語。

他想護她周全,處處以禮相待,是對其兄的承諾。

是嗎?是吧?要不,還能是因為什麽呢?

身後,魏鷹語將大夫送走了,回到廊下時見大人還站在原處,便道:「大人不進去看看……阿九?」

鷹語話裏的遲疑,江蘭舟自是聽得出來。他回過身,道:「你曾問過,我與知方究竟有何約定。鷹語,我與知方有雨年之約;知方讓小妹待在我身邊兩年,期滿便要回陶家嫁人,這幾年只會對外稱她到遠親家學習女紅,這是在日江那時便說好的。」這話是對鷹語說的,同時,也在提醒自己。

阿九是女人,這事,魏鷹語隱約感覺得到。

曾有一日院中風吹沙入眼,那雙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,當下以為自己轉了性,要仿京中那些個高官富商,跟風養起孌童了……猶記得當時臨窗對月失眠整夜,所以眼下大夫的話、大人的話,並不讓他太過意外,反倒松了口氣。

江蘭舟沒太多心思去註意鷹語在想些什麽,他心中紛亂,只道:「鷹語,這些年沒求過你任何事,唯有此事,望你體諒。」

大人眼底疲憊,盼的是別要再拖累任何人。阿九剛到福平時,他與賈立都曾將其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;事實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,並不妨事,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來也毫無所謂。魏鷹語想了想,道:「若是值得錢大人知道的消息,鷹語自當回報;若不是,自當不必回報。」

對他人來說毫不重要的事,對陶家人來說卻是無比慎重。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#田仵作,又如何肯認真看待陶氏香行;若老友為其妹相中的親家發覺她在外的日子裏,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過,而非對外宣稱的在遠親家學習女紅,還能接受她嗎?表面上接受了,又能否真心相待?

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,可江蘭舟無法不擔憂。這擔憂日積月累,從何時開始,他已記不起。

深吸了口氣,他試著將思緖暫擱一旁。眼前陶知行傷未愈,他尚有日陽的案子未解,陳大人派來之人失手,絕不會就此停手……所以如此的擔憂,不及燃眉之急。

身後鷹語告退,江蘭舟撫上門板輕拍,推門入房。

房中藥味混著血味,陶知行坐在床上,被白布纏成一顆粽子般地,她背靠在墻上。

放任門敞著,江蘭舟走來。她面上、唇瓣皆無血色……他想問:疼嗎?與她對視著,最終只是輕輕抿出笑,問:「大夫說你不肯睡?」

「嗯。」聲音仍虛,房外冷風灌進,陶知行縮了縮。「好冷……關門……」

失血過後,身體本就虛,見她發抖吐著細碎字句,江蘭舟攤了張被,圍上她身子,道:「男女之防,不可馬虎。」就當他迂腐吧。平時雖是隨心所至,面對她,他卻不願太過隨性的對待。

不可馬虎?陶知行將他圍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,轉轉眼,想起一回涼亭吃肉,他掀簾;一回書房對話,他開門;還有那晚她闖入他房裏,他瞪人的目光,原來全是男女之防……

他就這麽想防她嗎?

「大人在日陽姑娘房中,也開著門?」氣息尚虛,意識過來時,已脫口而出。怎麽會冒出這樣的問話?這話聽在他耳中,又會作何感想?陶知行咬住唇。

「我與日陽,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沒想太多便答了話,江蘭舟亦是一楞。他少入煙花之地,但與人解釋他與日陽的關系,是否太多餘?一個男人留宿青樓,又何需多做解釋?

「那是怎樣?」嘴不聽使喚地問了一個問題,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,最自然的反應便是繼續追問了。陶知行扶扶發暈的腦袋,努力看著眼前人最細微的表情變化。

江蘭舟沒有回答。

失血過多,那張蜜色臉蛋顯得蒼白,曾在堂上與他對話的凜然已不覆見,那雙眼底只剩一股倔。是失血過多吧,才如此楚楚可憐,才示弱,才不知自己問著些什麽。他想。

生死瞬間,以為不會有懼怕,怎知還是仰賴人保護,仰賴人遮去那腥紅的畫面。陶知行一直以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,不想趟的渾水……他卻一言擔下;那賊人被削下的臂膀,該算在誰的頭上,她又怎能推卸……是因生死瞬間吧,才不想再佯裝冷漠,不想裝作自己真的什麽都不在意。她想。

他不答,她自然也等不到答覆。

無言相視良久,陶知行苦笑認輸。她何必去逼迫大人承認他防著誰,又不防著誰;她該清楚自己的身分,一個出了惠堂便無用武之地的人,懷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。

別開了眼,陶知行指向不遠處的案上。

江蘭舟順著看去,瞥見凈布上點點沾血碎骨,他喉間一窒。若不是鷹語出手相助,若此箭未射偏……雙手顫抖著,他將手背到了身後,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去想象。

「方才大夫拿著銅鏡讓小的瞧了背上的傷處,」並未察覺他的分心,陶知行說道:「手法不同。但日陽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種袖箭所殺。」

江蘭舟這才將視線移至一旁的兇器。

陶知行按著發疼的胸口,繼續說著:「日陽姑娘的傷,依小的推斷,應是此兇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頸子,並非和小的一樣,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。小的註意到今日襲擊我等之人,右手套著特制的手套,指尖釘有鐵片,而小的見過日陽姑娘胸上的一些淡痕,懷疑當日是被人單手捉著,另只手行刺。」

江蘭舟回身望著她,那專註模樣,仿佛忘了方才兩人差點起了言語爭執。

大夫說她欲一談,要說的,是發覺行刺之人正是殺害日陽之人?死裏逃生,她掛心的仍是案子?方才她脫口問了他與日陽的事,其實,她又真心在意幾分?江蘭舟垂下眼。

才不過說了幾句話,她已覺得有些喘,陶知行惱地咬咬牙。「黃大人劫走屍體前,小的在日陽姑娘身上蘸了酒醋,後日到了齊玉縣衙的惠堂,當見瘀傷浮起,屆時小的在兩位大人面前驗屍,比對那賊人手套上的鐵片,也算有個見證--」

「知行,你且好好養傷。餘下的,此刻你無需擔心。」江蘭舟截斷了她的話。一開始她滿心想著檢驗之事,旁的事物皆不上心,他見了覺得有趣,甚至認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、甚是好使……眼前她說的是案子,是身為仵作給出的意見,他卻聽得艱辛。

大人語氣裏有一絲壓抑著的慍怒,陶知行又哪裏猜得透他心思?思忖半晌,她才恍然問著:「大人,你想明日獨自上路,前往齊玉?」

江蘭舟黑眸掃著她蒼白臉上,那雙漂亮正氣的眉緊蹙。

眼前人不語,她心下一急,胸中疼痛隱隱翻攬。「從此處到齊玉,尚有一日路程……大人才受襲,雖賊人失手,可難保此去路上不會再有其他殺手出現。黃大人是為陳大人做事,必是處處為難的,到了堂上,若能由小的驗屍,可免黃大人動手腳。」

自己從不昧著良心做事,就以為別人不會?當初他是用了什麽下三濫的招數讓老友知方點頭放人,她不會知道。深吸了口氣,江蘭舟語氣嘲弄地說道:「一個小小仵作,如何能鬥得過為官者?你當所有的縣令都如我一般,容得你在堂上撒野?」

那話在她聽來是有些故意,陶知行並未因此不悅,只說著:「堂上大人也在,此案由大人與黃大人會審,他又怎能獨斷行事?」

他想說她天真。黃大人背後有州牧,有陳大人;今日遇襲,見得陳大人已對他完全失去耐性,可以隨時鏟除,以去後患……縱使他能平安到達齊玉,只怕也難為日陽平反。

他讓陳大人心中不安樂了那麽久,陳大人又哪裏肯輕易放過自己?半途攔截不成、無法加諸皮肉之傷於他身,陳大人必會想盡辦法再一次折磨他……或許,會用上與三年前同樣的手法,令他得不到平靜。

然而這些因果關系陶知行不會明白,亦不需明白。江蘭舟此刻只知自己保不了日陽,卻不願悲劇再次上演「所以他不願帶上陶知行。

「大人,」見他仍不語,陶知行在棉被下按著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,卻漸漸感覺到一片濕熱。她一字字道:「小的只需再驗屍一回,便能將這賊人定了罪,只要再一回……」

註意到她額角冷汗,與那愈發蒼白的臉與唇,江蘭舟牙根輕咬,拾起案上短箭收進襟中,然後緩步來到她床邊,緩緩說道:「知行,你不明白嗎?我從福平到日江,向知方討了你,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審過的案子,為的是讓自己的心好過一些。如今帶你到齊玉,是因我明白你對驗屍謹慎小心,絕不會被人收買而背叛於我,我在利用你,你不明白嗎?」

利用……

大人想將她留下養傷,獨自前往齊玉,是為她好,她又哪裏會不明白?

然而一個仵作跟隨縣令到臨縣會審,是職責所在;途中遇襲,是料想之外,細想下來卻也是情理之中,大人何需自責?

她受傷,是為了護住他,的確是有那麽點私心;可……若是常人,路見不平當也會拔刀相助的。還是,大人以為身為仵作,便都是冷眼看生死?還是,她的作為、她的心意他不願受,所以才說了重話?

是,她確實有私心,可見了自己身上的傷口,想的,仍是日陽姑娘;她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此案,盼能為日陽姑娘平反?

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重、這麽白?

何必把界線劃得那麽清楚,好像所有的事她都無需參與……好像大人與日陽姑娘的事,她都無需參與……

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頭,陶知行淺淺抽著氣。

她不說話,那雙深黑眼眸卻在控訴他的狠厲。傷在身上,藥石能救;傷在心上,只能自救……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,她有能沈溺的另一個世界,她根本不應被外界動搖。

他也堅信,這心傷只是一時,所以此刻,不能心軟。

「知行,我答應知方的兩年之約還剩一年,必要將你安然送回。」總是溫和的臉龐已沒有一絲溫度,江蘭舟瞅著面如白紙的她。

陶知行藏於棉被下、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濕熱;她咬著下唇,而眼前人已背過身,只聞那清冷的聲音說著:

「別讓我言而無信。」

清晨的風,涼如水。

江蘭舟孤身立於齊玉縣衙前,回頭看來時路,沒有鷹語,沒有陶知行。

她傷重未愈,實在不宜路途顛簸,更不宜來此面對陳大人與黃大人算計的未知之數。

身側傳來一聲喚,是管事來迎。江蘭舟朝他點了點頭,隨之入內。

到了花廳稍坐,未久,管事前來奉茶時道黃大人今日睡晚了,尚未起身,請他稍後。

這一等,便是日上三竿,烈日當空。

如此待遇,與半年前眾人府裏亭中下棋品茗,黃大人急獻殷勤的模樣相差甚遠,只是這等程度的手段,應非陳大人指示……就不知黃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,還是單純個性使然,一朝得權便想給他下馬威?

江蘭舟手執已涼的茶杯,搖著只剩一半的琥珀色,當中碎葉飄浮著。

以往在京中,什麽招數沒見過,什麽招數沒使過?因而不會在意還要在這花廳中等多久、喝的是發黴的粗茶。如此,反倒給了他冷靜思考的片刻。

事情發生得太快。日陽死了,若不是有鷹語跟著,可能他跟陶知行也無法逃過那一劫……

其實天真的是自己吧?

以為遠離京城,一切終究能夠過去,到頭來日陽仍是含恨而終,兩位大人仍執著於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冊,才知原來,此事與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隱居山林無關,也與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冊無關,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場不斷波及無辜的爭鬥。

他身邊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能被波及?

他身邊還有誰……肯待著?

江蘭舟落在杯中的視線移了開,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,單手撫上前襟,隔著衣衫摸著貼身收起的袖箭。

離開福平前,為了日陽,他能不顧一切將陶知行帶上,如同他到日江討了一個陶家件作,不為別的,只求自己心安。

冷靜想來,陶知行傷得再重,也無性命之虞,合該帶了上堂,與黃大人鬥上一鬥,待了結此案後再向其兄賠罪,方為他的作風。

然而此刻,在這花廳裏喝著茶的,只有他。

江蘭舟自嘲一笑。

罷了,他尚有陶知行錄的屍帳,有此袖箭做證物,仵作驗屍時他當好好盯著便是。黃大人要玩什麽花樣,他也只能見機行事。

至於鬥不鬥得贏……與陳大人為敵的,少有好下場,他雖不樂觀,可總得一搏;他不求旁的,可這一回,至少得保住日陽屍首。

門外透進的光線被遮了一瞬,江蘭舟擡頭,見到步入花廳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齊、一臉容光煥發的黃大人。他收斂思緒,起身相迎道:「黃大人。」

「唷,江大人好……」後頭的狼狽二字由眼中透出,沒真說出口,黃大人扯著臉上橫肉露笑道:「一路辛苦、一路辛苦……咦!江大人不是說了帶上幾人同行,怎麽不見魏師爺?」

怎麽不見鷹語,相信黃大人心知肚明,只是這表面功夫還是免不了的。江蘭舟笑應:「在山間遇了場雨,隨行的仵作滑絞扭傷了腳,魏師爺也染些許風寒,兩個無用之人在驛店彼此看顧著。江某怕耽誤了黃大人辦案,因而先行,他二人隨後便到。」

「這樣呀……本官還想著江大人這頭有魏師爺跟著,會審方為公平,省得傳出去說本官將江大人喚來卻是獨斷辦案,那可不好。」黃大人似是有些惋惜,隨即橫肉一歪,又轉了語氣:「可這升堂在即,怕是不能等了。」

江蘭舟笑瞇了眼。「黃大人公正廉明,眾所周知,有江某為證,又有誰敢說您獨斷?江某若有不同意見,自當與您細細商量了,黃大人只管升堂,無需多有顧忌。」

黃大人聞言先是一頓,後又緩緩揚了肥厚的唇。

昨日深山雨中發生什麽事,他自是知道;今日見江蘭舟前來,證明陳大人派去的殺手沒能傷得了他……

原本只想傷他一傷,拖延至此案開堂審了,此屍押回京中,便對陳大人有了交代。這當中出了點差錯,但少了錢大人的眼線魏師爺,江蘭舟一個人又能變出什麽花樣?

在別處他不敢說,可在齊玉他即使不能只手遮天,也能掩去半邊天;公堂之上他說黑便是黑、說白就是白,江蘭舟只能乖乖就範。

眼下這案子也算是關起門來審了,日後江蘭舟要翻案,要領回此屍,也只能乖乖回京求陳大人高擡貴手。如此正中陳大人下懷。

江蘭舟與陳大人之間的恩怨他不清楚,只知一旦替辦好此事,往後榮華富貴便享用不盡。

黃大人看著眼前帶著微微笑意的江蘭舟。此人一入齊玉縣衙,便是囊中物,姿態再低又如何?向他示好又如何?就算是搖尾乞憐,也得他肯施舍,江蘭舟方能見到一線生機。

只要自己堅持不交出屍體,江蘭舟也奈何不了他。

「江大人能這麽想,本官就放心了。」衡量了利害關系後,黃大人欣慰地點點頭,轉頭向師爺令道:「吩咐升堂吧。」

聞言,江蘭舟微楞,看了眼門外天色。

黃大人暗笑著,道:「大人放心,時刻雖已近黃昏,可本官握有州牧大人的赦令。此案牽連甚廣,當盡速結案,還苦主一個公道,因而若本官判斷當夜審,便能夜審。」

有一種人,非是要將特權行使到極致才能甘心,而他除了奉陪,並沒有其它選擇。江蘭舟點了點頭,將由福平帶來的屍帳拿出,遞了向前。

黃大人只是掃了一眼,並沒有接過。他徑自起身行到門邊,才道:

「江大人,請吧。」

江蘭舟只有將屍帳握在手中,隨他出了花廳。

一路尾隨黃大人身後,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
黃大人顯得自信滿滿,若沒有十足把握,斷無理由如此咄咄逼人……

究竟他想如何辦理此案?

屍已驗,屍帳已錄,就算福平仵作不在堂外候傳,主審若對檢驗有所疑慮,身為福平縣令,他便能答黃大人的問話;而就算牽連齊玉過往的案件,當傳喚嫌犯與苦主問話,而不是對日陽的屍體作文章。

可黃大人方才並未收下他帶來的屍帳,這舉動令他不禁猜著……莫非黃大人想重驗,再藉重驗在屍身上做手腳?江蘭舟也在堂上會審,若是齊玉的仵作做了手腳,他又怎麽會看不出?

還是黃大人打算當著他的面顛倒是非?齊玉縣衙在黃大人的掌控之下,他說往左,沒人敢往右?

到此關頭才不得不承認,權勢或許真有用,亦真重要。他分明身處官場,卻自以為清高,能守得住什麽了?

若無權勢,空有理想,一切只是空話。

江蘭舟垂了垂眼。前方肥大的身影轉往廊下另一頭,他抑不住心中忐忑,卻也只能跟著入了堂中。

齊玉縣的公堂面西,屋檐蓋頂,向外延伸出去,便是露天的惠堂。黃大人一身威武官袍如新,迎風飄起,來到堂上大位,一掀衣袍坐下,才噙笑指了指師爺為他備好的位子。

江蘭舟來到案前坐下,往外看去,此時正夕陽西斜,照了一地霞色。

惠堂中,日陽的屍身已被擡入,不是置於架上,只放於石板地上,隨意潑上酒醋,汙水濺了一地。堂上黃大人一聲令下,遠遠的惠堂門邊走入兩人,跪地拜見。

這一刻,江蘭舟完全明白了黃大人的自信是從何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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